1
我坐在火車上,端詳手中的車票,“哈爾濱—濟南”,想著那還沒有被我揮霍完的十五天假期,現(xiàn)在還剩下八天。
沈陽站到了,我決定在這兒下車。
在我的腦海里,沈陽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城市,在大學里我還有一個沈陽的同學,他打架時怒放的頭發(fā)有種金庸小說里舍我其誰的霸氣,我和他因一次與別人打架時的默契配合而成了哥兒們,我的啤酒和他的白酒在臨近畢業(yè)的時候一舉成名,被人戲稱為“黑白雙煞”。
我想我可以打聽到他現(xiàn)在的地址,我知道他和系里一位有著完美上身的女生在臨畢業(yè)時打得火熱,找到他,我就可以打發(fā)剩下的幾天了,看來我開啤酒時不小心弄的傷來得正是時候。
在出租車上,司機問我去哪兒,我的頭沉沉的,使勁想著那個同學所住的地方,好像是叫“太遠街”。
“是太原街。”
司機糾正了我的錯誤。
外面很冷,透過車玻璃,一切都似乎蒙上了一層水汽,像是飄忽的海市蜃樓。遠處的亮點越來越多,感覺是冬天里曠野的篝火,溫暖著這個冰冷的城市。
“住哪兒。俊
“周圍熱鬧就行!
“那就海天吧,什么都方便,還不貴,就在太原街中間!
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被太陽曬醒了,去洗了個澡,頭不疼了,手指還是脹得難受,真不爽。背上包,去服務臺辦理了續(xù)住手續(xù),我覺得應該吃點東西,走出大廳,外面的喧鬧與陽光一起撲到我身上,我發(fā)覺我已經很久沒和陽光戀愛了。
在一個名叫“三月”的小店旁我停了下來,我需要一件上衣,很簡單的那種,與生俱來的所謂偽貴族氣質使我穿上什么廉價衣服都看起來那么牛,使人以為我是從哪個高檔時裝店里買的。
蝴蝶——眼前突然有蝴蝶飛舞。我眨眨眼,在剛進門的地方,看到一位有著典型東北女人面孔的女老板,正在熱火朝天地打著電話,電話下面是破爛的VCD機,還有一些盜版VCD和磁帶。再往里走,蝴蝶離我越來越近了,我感到了一種讓人眩暈的紅,突然之間,又消失了。我揉了揉眼睛,有五六個人在一個小推車前挑衣服,大概是削價處理的。我順著剛才蝴蝶出現(xiàn)的方向看去,一位服務生打扮的女子站在貨架后面,白得像雪的臉上嵌著紅櫻桃一樣的小嘴,從遠處看,就像飛來飛去的蝴蝶。
我的眼睛還沒有完全定格,又進來了幾個人,把我的視線徹底擋住了。音箱里又開始放“心太軟”的前奏,從那一刻起,我決定叫她“櫻桃”,因為“蝴蝶”老是飄忽不定,不如“櫻桃”來得實在,有種秀色可餐的質感。
她為什么挑這兒干活,她起碼應該是在有著鮮明個性的酒吧或是咖啡館里。我這樣胡思亂想著,卻已經走出了小店的大門,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,我決定每天都從這兒買一件汗衫,直到我走的時候,這個念頭像一頓法國大餐一樣誘惑著我,盡管最后的結果或許是我只能喝一口酸甜的開胃酒。
路過一個門面還不算俗氣的酒吧,我停住了腳步,推開門,Eric Clapton 的吉他聲迎面飄來,踩著咯吱咯吱的木頭臺階,我上了二樓,要了兩瓶啤酒。
這個酒吧不大,但很精致,服務生的微笑也很講究,我問了時間。四點十分,正是我喜歡的喝酒時間,透過桌子邊的欄桿,我看著下面的幾桌人,感受著空氣中的歡快,散漫,無聊。音樂在流動,時間像是胃里的食物消耗在空氣中,等我醒來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趴在桌子上已經睡了很長時間了,向外面看去,天還沒有完全變黑,燈光三三兩兩地晃著,我終于走出了這家酒吧,把還在唱歌的Eric Clapton關在門內。
還是那條街,行人比下午多了些,在找拉面館的時候頭頂上一片綠在我眼前一閃,再一看,“沈陽春天”四個字,再往里看,原來是家服裝超市。中間是寬寬的一條通道,很是別致,感覺像是火車站里的地下出站甬道。里面的人不多不少,從我的位置看,就像是學校里建筑系的畢業(yè)制圖設計,走在其中,發(fā)覺兩邊小店的櫥窗各有風格。
一條很長、亮亮的、滑滑的路向前面伸展,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從空中彌漫過來,一種聲音藏在其中,飛進我的耳朵,我懷疑是不是走進了一座教堂,雖然這里只是賣服裝的超市。
就像是被人拽著,我加快了腳步,身邊一個個的紅男綠女擦肩而過,前面的人慢慢散開,就像是一塊漸漸拉開的大幕。路的盡頭突然開闊,有一架白色的鋼琴,通道從這里向兩邊伸展,有些人圍在周圍,里面透出那首把我吸引過來的熟悉的樂曲,我這才開始從腦海中尋找這首曲子的名字,“夢中的婚禮”,好像是它,很普通的一首鋼琴曲嘛,怎么讓我如此不能自持?
透過人群,我看到了那還不是很熟悉的身影,但是熟悉的“櫻桃”很快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了剛才的“三月”。從這個方向,我倒可以看出她錯落有致的身材,但目光很快就被吸引到了她的手上。
我發(fā)誓那是一雙天使的手,天使我沒有見過,但既然被稱為天使,那身體的各個部分都應該是完美無缺的。她的手修長、圓潤、白皙,左右騰挪,上下翻飛,像是在鋼琴上跳舞的精靈;她的神情讓我看不懂,有一些隨意,有一些閑散,有一些憂郁,還是,有一些疲倦?
我的聯(lián)想也未免太過豐富,但她那一切源于自然的神情讓我神往不已,就像剛才在那間“三月”小店里的感覺。我發(fā)覺我是不是被人施了魔法,從沈陽站下車后好像變了一個人,老是覺得一陣陣眩暈,看到她嘴唇的時候,這種感覺又撲面而來,我揉了揉眼睛,她已經換了一首曲子。
我的肚子又不爭氣地亂騰起來,好像好久沒有吃飯的感覺,可是在不錯的鋼琴、不俗的女孩面前,我的肚子妥協(xié)了。她輕嘆一聲,很輕很輕,我這個位置剛好看得仔細。她為什么嘆息?正想著,下一首曲子開始了,于是我又開始了我神奇的音樂之旅,音樂大餐如此豐盛,又如此風格迥然,我又感覺不到身邊人們的來來往往了,干脆坐在了地上
許久,在一首“月亮代表我的心”中,她結束了今天的“表演”。在身邊幾對像是初中生的情侶的贊嘆和身邊些許零落的掌聲中,她看著前方,手指不經意地在鍵盤上敲來敲去,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一面普普通通的墻,像是我現(xiàn)在空白的大腦。她拿起身邊椅子上的衣服,轉過身來,在她的詫異中,我們的目光又第二次相遇了。
邊上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了,在她大約一米六三的個子面前,坐在地上的我像是剛上學的小學生。抬頭望著她,我看到了她有些磨得發(fā)白的牛仔褲,修長的雙腿像是剛才美妙的音樂,就這樣頓了幾秒鐘,我在想,大概我是她看到的比較特殊的聽眾之一吧。
“我見過你!”
我脫口而出。
“是嗎?你?”
她的聲音像是從鋼琴里彈出來。不,是從山的那一邊傳來,經過了叢林的凈化,帶著濕潤的氣息,飄進我的耳朵,就像炎熱夏天里冰涼的汽水,喝下之后,從胃里直沖頭頂。我好像一下清醒過來,站了起來,在鋼琴的背景下,我真真切切看到了離我正前方一米左右的這個女子。
說不上漂亮,但總覺得與眾不同。頭發(fā)有些發(fā)黃、干燥,好像小時候某種營養(yǎng)成分缺乏的原因,但上面聰明地別了一個別致的發(fā)卡,顯得很洋氣;皮膚卻是讓人不敢相信的白皙細嫩;眉毛淡淡的,很干凈;眼睛細長,像寶石一樣的眸子里映襯出我其貌不揚的臉;眼睛下方很霸道地長了一些可愛的雀斑;然后是像用面捏出的精致、挺拔的小鼻子;尤其是那紅紅的小嘴,嵌在鵝蛋形的臉龐上,更像是水果盤里的櫻桃。我不禁問道:
“你是朝鮮族的吧?”
“不是,我是滿族!
我想起了剛才去買上衣時,她在幫人們挑挑揀揀的樣子。
“我剛才在‘三月’看到你了!
“哦,我說呢。我在那兒打工呢!
“你每天都在這兒彈嗎?”
“不一定,忙的時候就不來了,這幾天冷,不愿意出去,店里有人接班了就來這兒彈一會兒。”
“明天我還來這兒聽你彈琴。”
看來我每天都要去買一件上衣的計劃要變成聽免費的鋼琴曲了,這種交換倒是不錯,我美滋滋地想。
“好啊,明天見!謝謝你的捧場!
她對我嫣然一笑,我目送她走,用我多年來鑒賞姑娘的眼光目測,我的這位櫻桃姑娘的身材從各個角度來看都是上品?磥砦业倪\氣真的來了。
2
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快中午一點了,出門的時候艷陽高照,很對得起我今天穿的Fortee褲子,一雙半新不舊的Nike休閑鞋。泡mm的專用行頭穿在身上,不自信都難。先去喝了一碗拉面,然后又去了那家酒吧,昨日重現(xiàn),又聽了一下午的Eric Clapton,隨后去了“沈陽春天”。
她今天的裝束和昨天沒有任何不同,包括頭上的發(fā)卡,難道她昨天對我沒有感覺?還是我的泡妞心得出了問題?我想著這些問題,一臉壞笑地走到我昨天的位置坐下。
和昨天一樣,伴隨著她花香一樣的琴聲,四周的人們像蜜蜂一樣圍攏過來,時間隨著她彈的曲子輕快地飄走。今天的音樂和昨天稍有不同,特別是最后一首,變成了《甜蜜蜜》,音樂完了好一會兒,我還愣在那兒,像是咀嚼一塊美妙的蜜糖,等到她拍了拍我的肩膀,我才回過神來,伸出手:
“拉我起來!”
在她愣神的時候,握住她的手,冰涼,和我熱乎乎的心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“你還是冷血動物。”
“外表冷漠,內心,嗯,內心嘛……”
她的眼睛像是在地上尋找那個準確的字眼。
“狂熱?”
“不對,那樣會很累。豐富吧!”
在那家我去了兩天的酒吧的二樓,我們各自要了啤酒,我是喜力,她喝嘉年華。可愛的Eric Clapton出來為我們伴奏,在有些霧蒙蒙的空氣里,我們向下看去,像是在浮覽眾生。
“這兒的音樂還湊和,這條街上的音樂都太不上道!
她點著了一支煙,吐出美妙的煙圈,看著天花板說。
“喜歡他嗎?”
“喜歡他的吉他,特別是他的胡子,性感得要命!可是,偉大的人都命苦,唉!”
“是啊,特別是失去親人,所以,他的音樂,才這么發(fā)自肺腑,多么殘酷的因果!
“我寧愿不要這種因果,畢竟,幸福是凌駕于快樂之上的,對了,我們干嗎一來就說這么傷感的話題?”
“是是是,我們只管欣賞音樂好了!
接下來的十幾分鐘,我們都沒有說話,她唇上的紅色又像那一天似的飄來,我的頭一陣陣的迷幻,對剛才幾個小時的事情發(fā)生了懷疑,是我嗎,還是在某一篇小說的情節(jié)里?不然,怎么一切都這么完美?
“我叫你櫻桃,以后!”
“櫻桃?解釋一下!”
“因為你的紅唇。∪绻u選一個最佳美唇獎,非你莫屬!”
“真會討女孩歡心,我從小就這樣。總被老師懷疑抹了口紅。”
“不是口紅?那就更少見了,不知口感如何?”
她微微一笑,遞給我一根煙。
今天我們談了很多,也很單純,絕大部分是音樂,從巴赫談到Kurt Cobain,從笑傲江湖曲談到唐朝樂隊。我們喝了七瓶啤酒,聽到第三遍Tears in Heaven的時候,我們要了揚州炒飯。在酒吧門口道別,我看了時間,是七點五十五分,她還要去“三月”值一會兒班,我就打消了送她回家的念頭,一上來就那么獻殷勤會把女孩嚇跑的。
回到房間,我開始寫今天的這些東西,若不把它寫出來,我又要懷疑它的真實性了。奇怪,我以往看到姑娘的時候總想著她玉體橫陳時的模樣,可今天的“櫻桃”卻像是個神仙一樣,讓我不敢對視,看到她那雙清澈的眸子,總覺得心中有鬼。洗完澡我要早點睡覺,不為別的,就為了讓我活躍過頭的心臟穩(wěn)穩(wěn)神。
3
“沈陽春天”里沒有她,到了“三月”,也沒有看到她,想問問那兒的服務員,但那兒的音樂吵得我實在是沒了力氣?纯磿r間,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,又是那種奇妙的感覺,我又不自覺地折了回去。
今天的太陽像是在蒸桑拿,讓人看得霧茫茫的,好像被云彩放大了好多,人也特別稀少。剛進門,就看到一個女孩子,站在琴邊上,臉向這邊注視著。走近了,果然是她,臉上還有些許的汗珠,頭發(fā)有些零亂,鼻子下面還有些隱約的血跡,身上穿了一件介于大衣和裙子之間的藍色衣服,像是某些廠里的勞保服。
“你怎么了,怎么沒彈琴?”
“一會兒再說吧,你能幫我個忙嗎?”
“行,只要不殺人!
“別貧,到我家去一趟,去幫個忙。我一個人實在是不行了!
“好好好,咱們這就走吧。”
看她著急的樣子,我覺得我還是少說廢話好。
她走得飛快,頭上的把子像小松鼠一樣跳來跳去。
在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子前,她突然停住了腳步。
“聽著,我爸要打針,我和阿姨都按不住他,這次他特別倔,這針又不能不打,只好求你了。一會兒他要是發(fā)起脾氣來,你別往心里去!
屋里很簡單,光線很暗,一股潮濕的氣息飄來,夾雜著一股中藥的味道,我覺得和鋼琴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一個男子躺在床上,頭發(fā)花白,面貌整潔,神情冷漠,像是被時間抽去了某種鮮活的東西,但眼睛卻是和她一樣的清澈,但此時卻是不安詳?shù)摹?BR> “我爸幾年前出了工傷,成了殘疾人,要不是他身體好,早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,最近他常發(fā)脾氣,有時還打人,還好,我已經慢慢習慣了。”
她從我身邊的一個柜子里拿出針管和藥水,非常熟練地上好藥,再拿起碘酒和棉球。走到他爸身邊的時候,那雙眼睛又盯住了我。她用手按在他頭上,輕輕地拍了幾下,那雙眼睛疲憊地閉上了,頭歪向另一邊。
“你還挺有面子,快點,你和阿姨按住他的胳膊!
我們趕緊按她的要求做,針進去的時候,他的父親突然掙扎起來,我們使勁按住他,幾秒鐘的時間,一切都安靜下來?粗樄芾锏囊后w慢慢減少,我覺得又回到了那種莫名的狀態(tài)。
側過頭去,櫻桃的額頭上已有點點汗珠了,我突然有一種想親吻她的沖動,這種沖動是如此強烈,就像我盼著身邊的這位老人趕緊好起來一樣。
正想著,他突然劇烈地動起來,用另一只手去拔針頭,眼里像是冒出了火,憤怒地看著我,我和阿姨努力地想讓藥水打完,她迅速地拔出了針頭,但是他老爸的一個巴掌還是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我的手臂上,生疼。
“總算打完了,不好意思,打疼了嗎?”
“天天這樣嗎?”
“不,針是一個星期一次,藥得天天吃。”
在她們收拾殘局的時候,我往四周看了一下,這是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,床對面墻上的照片吸引了我,大部分是他們父女倆的,那種老式的黑白照片很多,像是回到了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,他父親帶著大紅花的已經泛了黃的先進照片更是占了半壁江山。在不多見的彩照里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們兩個一張幸福的合影,里面的老人是那么慈祥和驕傲。
照片下面,是一架鋼琴,看樣子很老了,牌子也不認識,不是中文,是那種很美、很古老的西式英文字母。
“坐一會兒吧,我給你們彈琴聽!
我對琴不大懂,但從她彈第一個音符起,我敢肯定這音色絕不次于“沈陽春天”里的那架,仔細端詳這架老琴,那些美妙的音符從里面跳躍出來,在這間普通的灰暗的房間里,感覺外面的陽光突然飛了進來。
她彈的,還是那首“夢中的婚禮”。彈完一曲,又再彈一遍,我轉向床頭,他的父親突然安靜了下來,眼睛看著天花板,和剛才判若兩人。彈完第三遍的時候,他安靜地睡著了。她走過去,站在床頭,默默地看著他,在老式鐘表的滴答聲里,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淚水。
“煤球沒了,這兩天換了吧!
那位阿姨對她小聲說。
“我?guī)湍惆!?BR> 她的眼睛轉向我,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了許多年。
在她家附近的公用電話亭,我給我那個愛打架的朋友打電話。電話是她的女朋友接的,聽聲音很陌生,肯定不是以前那一個了。不多久,這廝就開著一輛寶馬來了,見面后,我對他說,先干活,再說別的。
等我們用他的那輛寶馬把煤球拉完,再搬到他們家院子里,我朋友的白西服已經成了黑的。
我忙著替她解除尷尬。
“一塊去吃個飯吧?”
“不了,我還得呆在這兒,抽空我請你們兩個,謝謝你的車,大老遠的來了沒想到會是運煤吧?”
“都是朋友嘛,這么客氣!”
看到他一臉賤相地看著她,我趕緊拉著他走了。在車里回頭的時候,她還在家門口,我仰天長嘆一聲,默默不語。
4
到她家附近的時候是凌晨一點,我吐得差不多了,滿肚子酸水,胃和精神一樣饑渴。我對朋友說你走吧,這兒離我住的地方也很近,他就去找他的女朋友了。看著他的汽車絕塵而去,一種孤獨立刻從我心中蔓延開來,天空中飄著蒙蒙的小雨,我飛快地向櫻桃家跑去。
大門已經鎖上了,靠墻這邊的一間小屋子還有光亮,很暗,我爬過去,聽到了音樂聲,像是吉他。竊喜,踮起腳輕敲窗戶,窗簾輕輕拉開,在夜色里我又看到了她那感覺久違了的面容。
這是一間多么小的屋子,超不過十個平方,用她的話說,連個鋼琴都擺不下,但是被主人收拾得整潔、溫暖,綠色的窗簾邊上,在床頭的位置,一抹紅把我的視線吸引過去,一幅油畫的里面,一位微笑的婦人在對著我微笑。和她一樣,也是櫻桃般的紅唇。
“我媽媽,美嗎?”
“嗯,有其女必有其母!”
我望著這張泛了黃的照片,覺得一種回憶的氣息在這間小屋彌漫開來。
“她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!
我倆坐在床頭,她遞給我一杯水。
“你爸好些了嗎?”
“睡著了,他總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,發(fā)泄出來就好了,我們家還算是有福氣,找了這么好的一個保姆,白天黑夜地不離身!
我望著床對面一些花花綠綠的CD 和磁帶,沉默不語。
“我媽是北京人,滿族,用那時候的話說,他們家就是大資本家,她小的時候就去了法國學琴,她的鋼琴彈得非常好,回國后歷經波折,終于嫁到沈陽來,在一所學校當老師。剛來的時候誰也看不起她,說她是正黃旗人,到什么地方風水準好不了,還說爸爸崇洋媚外。但他們努力地工作,真心地做人,不去理會那些流言飛語,再說時間長了,人們就淡忘了那些事情。后來,來我們家學琴的人多了起來,有些文藝團體也找到我家,要媽媽去演出。再往后,不知道為什么,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,終于在我上幼兒園的那一年死掉了。留給我們的,只有那架她一直帶在身邊的琴!
“那你的琴是跟她學的?”
“皮毛而已,只是喜歡,后來沒去成音樂學院,基本功就不練了,彈著玩兒吧。其實小時候喜歡的事情,不是自己彈琴,而是看著媽媽彈琴,她彈琴的時候是那么美,讓我有種安全的感覺。爸爸也很喜歡聽她彈琴,他就是因為看她彈琴愛上她的。他經常在她身后聽她彈琴,有時一聽就是一下午。現(xiàn)在也是這樣,一聽到那首媽媽最愛彈的“夢中的婚禮”,感覺他一切都健康起來了!
她的眼睛有些濕潤,出神地看著前方。
“她離開了我們,我只有在彈琴的時候,覺得離她最近。她那么愛我,我卻沒能像她那樣,成為真正的鋼琴家,唉!”
“吉他也彈得不錯!喜歡搖滾樂?”
我摸起床上的吉他,轉移話題。
“吉他比鋼琴好練多了,這個屋擺不開鋼琴,沒事的時候就彈著玩兒吧!
我來到那一堆CD和磁帶旁,最上面的是羅大佑,我心頭一動。
再翻看那些CD,有鋼琴曲、古典吉他曲,還有Kurt Cobain、the Doors、陳慧嫻、Beyond,我拿起一盤莫扎特,滿是詫異。
“你聽的音樂可真夠雜的!
“只要是好聽,就拿來聽聽,其實音樂就一種,被人為地分成那么多種類,人們總是喜歡把簡單復雜化!
“有理,其實音樂沒有國界,本質上也沒有什么區(qū)別!
我突然餓得厲害。
“有吃的嗎?”
“我這里只有餅干和巧克力,怎么樣?”
“行啊,只要能咽就行!
她把吃的拿出來,各種樣式的餅干和巧克力,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多的甜食排列在一起。
外面的雨好像大了,她跳上床。
“你吃飯,聽我彈琴,如何?”
“好啊,我求之不得!
她彈吉他的時候總讓我覺得有種鋼琴的感覺在里面,開始的時候我還能分辨出她彈的曲子的出處,后來只是覺得旋律美妙,什么名字就不得而知了,我不禁佩服她在這方面的才情。
“你是一個很好的聽眾。難得!”
許久,她放下吉他,幽幽地說。
“可好些曲子我都沒聽過!
“那不是問題,但是你能聽懂,對嗎?”
她的眼里潮濕起來,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。
我們點燃了香煙。
“你很孤獨!
我突然迸出了一句。
“孤獨?!”
她好像肩膀一震,若有所失。幾秒鐘后,微笑在她臉上綻放開來,她飛快地跳下床,在床下面拖出一箱啤酒,是酒吧里常見的科羅娜。她拿起一個墊子,坐在我對面,把酒打開,遞到我手里,眼睛看著我。
“來,孤獨的人,喝酒!”
她還是那條藍色的牛仔褲,只不過上衣是睡衣樣式的很卡通的那種,還有些皺折,頭發(fā)沒有了發(fā)卡的束縛,披散在肩頭。來到她家,現(xiàn)在我才開始觀察她,先前只是思想上的談話。
她說這話的時候,我發(fā)覺我也是孤獨的,而且是由來已久的事情。孤獨的時候什么是最好的解藥?拿在手里的啤酒告訴了我答案。
我一直自認為是個不怎么正經的人,用我濟南的那幾個相好的話說,做愛的時候都在唱歌。我一直不相信傳說中的愛情會降臨在我頭上,我懼怕那種至真至美的愛情,因為那是海市蜃樓。我前世的修行還不夠,所以,我經常會做一個冷漠的看客,笑看人世復雜,那樣會讓我感到溫暖。
但今天,我好像變了,徹底地變了。眼前的一切都發(fā)生了變化,從踏上沈陽這片土地,看到那抹紅色,我就在這片熱土里蛻變。
是的,誰也無法預料,愛情會在一天突然降臨,為了這一天,我好像等了五百年。
但在冰冷的現(xiàn)實面前,它從出生起,就注定是悲劇。
但它是那么的美麗,比經歷過的初戀還要甜蜜;比人們說起的、我還沒有經歷的婚姻還要溫暖。
多么殘忍的對比!
現(xiàn)在,它又如此充滿激情,就像現(xiàn)在這首Still loving you高潮時那男歌手高亢嘹亮的聲音,愛是那么輝煌,前方槍林彈雨,我們卻要沖出戰(zhàn)壕,哪怕遍地死亡,是的,我們要沖出戰(zhàn)壕。
半晌,回過頭去,她正出神地望著床那邊,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,床頭的那位美麗端莊的婦人像是蒙上了一層光環(huán),不知什么時候起,我的眼睛已經濕潤起來。
撫摸著她光潔的額頭,我們感覺著愛情的絕對零度,瘋狂地做愛。我們渴望高潮又恐懼高潮,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,它到來的時候,就是刺在我們身上的那把劍拔出的時候,那時,我們的絕望、孤獨、渴望、回憶等等等等都會隨著噴涌的熱血而出。現(xiàn)在纏綿的時間越長,那把劍就會刺得越深,那么,到時候流出的血就越多。
太陽總會出來,與晴天陰天沒有關系,區(qū)別的只是你是否能看見太陽。2001年11月12日的太陽和往常一樣升起,愛撫著沈陽這個負載太多的城市。與此同時,那把利劍慢慢從我們胸口穿過,透胸而出,然后,被太陽飛快地拔出。我知道我和櫻桃今后再也不會像今天如此接近。我望著她的眼睛,沒有淚水,清澈無比,像清晨的露珠。
“什么叫絕望?”
她在我耳邊說。
“我來找你的時候,是絕望的開始,所有絕望的結局只有一種!
“是痛苦。時間無法挽回的痛苦!
“若是不來找你,就不會有痛苦。人們都說得不到的是最好的!
“那樣的幸福沒有滋味,我情愿得到又失去,就像巧克力!
現(xiàn)在想想,今天早上的太陽和平常沒什么不同,可太陽普照下的痛苦卻各不相同,正如櫻桃所說,我們愛這種痛苦,我們也知道我們將付出一生的代價。為什么會愛它,原因只有一個,那就是我們,兩個孤獨得如此相似的人,曾經在一個晚上,相擁而眠。
我買了好多的巧克力來到櫻桃對我說的酒吧門口,差五分鐘九點,櫻桃說每個星期六都要來這兒,這兒像是北京的酒吧一條街,有各色各異的酒吧,還有幾家規(guī)模很大的迪廳。每個周末,她都在其中的一家當領舞。
我今晚心情出奇的好,大概是所謂的大悲之后都有大喜吧,想想被我一親芳澤的姑娘在眾人的口水下肢體搖擺,我的虛榮心算是得到最大的滿足了,唉,我這賤人。
有人在后面拍我,原來她已經來了。一身金色的打扮,緊身的V口上衣,小巧的短裙,配上精致的皮靴,尤其是一條銀項鏈,更印襯出那張略施粉黛的小臉的可愛、聰明。
給我找了一張靠窗戶的桌子,她就忙去了,看來她和這兒的人很熟,樂手、老板、有些客人。不久,演出開始了,和別的城市的酒吧差不多,田震、任賢齊的歌被各種版本地翻唱。惟一不同的是,樂隊的態(tài)度很認真。
快十點半的時候,她把我從那幾個剛和我認識的東北大汗的桌上拉起來,我拿著啤酒問干什么去,她說她要去跳舞了。
初冬的迪廳已經熱氣沸騰,流螢飛舞,空氣中有一股紅唇飛揚的味道。她跑上舞池中的那個圓臺,人們在周圍圍了一個圈,音樂響起,舞池中的幾個圓臺同時升起,她和幾個裝束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在人群中慢慢高了起來,像是海中佇立的女神。
和彈琴時她那輕靈的手一樣,她對音樂的感覺無論何時何地都那樣到位地從她的舞中體現(xiàn)出來,她的肢體像是和音樂擁抱,我周圍的人們歡呼起來,又一個夜晚開始了。
我胃里不多的酒精在我踏入舞池時也跳起舞來,年輕、飛揚,生命,愛情在這方寸之地燃燒起來,在190分貝的聲音里人們毫不吝惜自己的汗水。時間過得那么快,我覺得頭有些暈的時候,看見她在那個臺子上向我招手,我伸出手,身邊的人們自動讓開一個圈,她像一只小鳥一樣飛入了我的懷抱,口哨、掌聲四起。
我突然感受到了她抱住我時在我肩頭流下的淚水,抬起她被淚水淹沒的臉,看到了那樣一雙美麗的眼睛,像是我恒久以來夢中的恒星。一切靜止了,全世界的人們都在看著我們,音樂、周圍的叫喊、DJ的煽情,我們什么也聽不到了,那是怎樣的一個吻!
我們再次回到現(xiàn)實中的時候,她緊緊地抱住我,我聽到了聲音很小但十分清晰的一句話:“親愛的,抱著我,別松開,我要抱著你到死!
5
“什么時候走?”
“明天。哦不對,今天晚上!
她的表情沒有變,用腳踢著路上的石子。
到了那間酒吧,她突然摟住我的脖子。
“等我一會兒,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!
在我詫異的時候,她已經跑了進去。
不久,她跑了出來,身上不知穿了誰的一件軍大衣,顯得可愛至極,手里拿著一串亮晶晶的鑰匙。
“你帶著我?”
她歪著頭,指著一輛Hari davis,笑著問我。
“好啊。”
美女靚車誰不喜歡,我接過鑰匙,打火,轉動油門時,我手上的口子疼了起來,我感到了疼痛,它是那么的真切。我愣住了。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她拉住我的手。仔細看了起來,然后飛快地跑進酒吧,提了一瓶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酒,給我手上澆了些,剛開始的時候,生疼,然后是火辣辣的感覺,再然后,是一陣陣的麻木。
“過不久,就會變冷了,那時候就不會疼了!
說著說著,一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中掉了下來,把我嚇了一跳,這次怎么沒打雷就下雨了?
街上的車輛很少,她開得飛快,午夜的沈陽像幻燈片一樣從我們的身邊掠過,路邊的霓虹燈像跳躍的音符為我們伴奏。向前看,路是那么筆直,像我們無法變更的未來,那么清楚地橫陳在我們面前。
不久,覺得身子稍稍后仰,原來是上坡,身邊的燈紅酒綠漸漸少了。她被風吹起的長發(fā)擋住了我的臉,向上看去,灰色的山脊在夜空的背景下若隱若現(xiàn)。她身體的香味伴著山中清新的空氣飄進我心里,使我覺得進入了太虛幻境。
我們漸漸融入了山色之中,風大了起來,向后看去,彎彎曲曲的小路慢慢延長,消失在兩邊的樹林中。
“這兒不錯吧?”
她把車子停在幾棟別致的房子邊上。像是山中的別墅,不過沒有窗戶,邊上還有些水泥和沙石,看來還沒有完工。對面,是一個寬闊的平臺,在房子的后面向上看,一條狹窄的臺階慢慢向山上延伸。
“往上去是座小亭子,沒什么意思,被好多樹擋住了,不如這兒風景好,你看!”
順著她的視線,午夜的城市像一個熟睡的孩子,陣陣山風吹來,覺得全身說不出的舒服,身后傳來了音樂聲,原來她把摩托車上的音響打開了。
她走到我身邊,出神地望著遠方,我們許久沒有說話。不知過了多久,我轉向她,擁她入懷。她像一只乖乖的小貓,全然沒有了剛才在酒吧附近的活躍。
“再有十幾個小時我就離開這座美麗的城市了。”
“濟南的冬天也很好啊!
“只能我一個人欣賞了!
“一個人也挺好啊,坐觀風起云涌,獨享一人空間!
“也許吧!
“聞到香味了嗎?”
她閉上眼睛,睫毛像極了兩個彎彎的小月亮。
“好像是花香吧?不過現(xiàn)在哪來的花?”
“是天空的香味,傻瓜。”
“是嗎?天空的香味?”
我莫名其妙。
“對啊,我很早就發(fā)現(xiàn)了,這是我的秘密哦,不過要用心才行。把眼睛閉上,什么也不想,慢慢的,就覺得天空慢慢低了下來,再等一會兒,就有種想飛的感覺,星星在你身邊了,有一種特殊的香味。記住,什么也不想,一定要心誠哦!
我照她的話去做,自己黑色的天空里滿是她的影子,有些很遠,像是夜晚的星星;有些很近,在我身邊彈琴,神情那么專注,輕輕親她一下,她沒有理睬我,好像我來自另一個世界,鋼琴里傳出那首”夢中的婚禮“,突然之間,我四周鳥語花香。
“我聞到了。”
我沒有睜開眼睛。
“是嗎?”
“但我想得很多!
我沉浸在剛才的鳥語花香中,生怕它會消失,許久,身邊沒有回音。
我轉過頭去,她還是那樣看著遠方,淚流滿面。
我瘋狂地親著她,像是要將她慢慢融化,融化,裝進我的口袋,然后帶著她,到處流浪。她的淚水濕潤了我的嘴唇,我像一個沙漠中就要渴死的人,甘愿自己的身體慢慢風干。
她趴在我的肩頭,我們不言不語,心在隨著身邊的音樂跳舞。風大了好多。
“這是一艘大船!
她突然小聲說。
“大船?”
“是啊,像TITANIC,四周,是無盡的海洋,湛藍色的海洋。”
“最后再有一架白色的鋼琴。太浪漫了吧?”
“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。”
她沒有接著我的話說,眼里若有所思。
“如果那艘船不沉,會是怎樣?他們到了岸上,會幸福嗎?我不敢去想。我真的不敢去想!
“正因為船沉了,他們才會永恒。愛情永遠不死,哪怕是一百年后,在大西洋深處冰冷的海底。不覺得嗎?古往今來,任何觸及到‘死亡’這兩個字的事件,都會讓人們從靈魂深處清醒地認知自己、認知愛情、認知社會!
“沒錯,死亡是偉大的,而愛情則可超越死亡,就像一百年后那顆愈發(fā)晶瑩奪目的‘海洋之心’。知道嗎?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,就是老露絲一人在船頭,把那顆充滿了無限回憶的鉆石丟進海里!
“其實,在船沉的時候,她的心已經跟她愛的人去了,電影總要升華一下,你說呢?”
“人畢竟還是要活著,哪怕為了回憶,對嗎?”
我心中一顫,為了回憶?
生活如此殘酷,感情如此短暫,回想這幾天,我心頭一震,這就是我們長久以來夢想的生活?
我心中的女子,你今天離我如此之近,可幾十個小時之后,我們卻要相隔1450公里,或許永遠不會再見面。我前世修來的好福緣,讓我與她相遇、相知,可過不了多久,我們卻將被各自的生活硬生生地分開,只有讓時間去遺忘,,去愈合那血淋淋的傷口,上蒼如此厚愛,上蒼又如此殘忍,就像一個酒鬼。
“船終究是要靠岸的!
她喃喃地說。
是啊,也許,我們只有在船上,才能如此相通。
船沉了,我們永恒;船到岸了,我們會怎樣?
不去想它。在我的生命中,嘗到了這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痛苦,這是我應得的代價,為了這短短幾天的幸福,我是否將會痛苦一生?
我接受這種交易,因為我是那么的愛她,直到痛苦也變成一種享受。我愉快地享受著這種痛苦,F(xiàn)在它和幸福一樣珍貴。對于愛來說,痛苦和幸福是它的生身父母,那種只有幸福的愛情,是不完美的。
今夜天空陰霾,我心中卻是星光燦爛。
享受今夜,我們就會永恒,就讓我牽著身邊這位女子的手,踏入這地中海般憂郁、湛藍的舞池,盡情舞蹈,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,遠方云霧縹緲,海天一色。
這種愛情,在一生中,一次足矣。
“我一生中,有三個鏡頭像是被記憶凝固了,一是媽媽去世那天我來到那架鋼琴旁坐了一晚;二是父親從醫(yī)院被推出時,緊握著我的手;還有一件,就是今天與你在這兒,看夜晚的沈陽!
她幽幽地說。
然后,我們繼續(xù)沉默,沉默,勝過千言萬語。
遠處有大鐘的聲音傳來,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肩頭一震。
“我們走吧!”
她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。
我們手牽手,望了遠處的城市最后一眼,可愛的沈陽,燈火迷離,夜色闌珊,人們都在各自的夢中尋找天堂,而我的天堂,此刻正從我手中慢慢滑落。
一路無語。
旅店門口,她遞給我一個包裝很別致的小盒子。
她坐到車上,發(fā)動車子,回過頭來,臉上的淚痕已干,我們相視無語,仿佛要把對方的樣子定格下來,儲存在記憶中。幾秒鐘之后,她微微一笑,絕塵而去。
走進賓館大門的時候,我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,發(fā)現(xiàn)我眼中并沒有淚水,她車子上放的Hotel Califonia帶走了我的淚水。
6
濟南的冬天很美,晶瑩剔透,像是她臉上的淚水。
我那天和她分手之后沒有去“沈陽春天”找她,雖然我預感她一定會在那兒。這是一個需要用淚凝固的決定。
其實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,我怕再見到她,會失去自己。
她送給我的禮物我上午看了,是一盤SONY空白磁帶,看來是她自己錄的,里面只有一首男女對唱歌曲,非常的動聽,感覺像是中文版的“夢中的婚禮”。除了這首歌,磁帶其余部分一片空白,我翻來覆去地聽,也沒聽到什么,本來我以為里面會有她的只言片語。
現(xiàn)在是晚上九點多,我從沈陽回來之后變了好多,像是又被施了另外一種魔法,一直處于混沌狀態(tài),只有想起櫻桃的時候,才會異常的清晰。
我決定丟掉寫日記的習慣,因為人的記憶若能儲存下來,就會有好多痛苦,我現(xiàn)在躺在床上,手里擺弄著那個磁帶盒,上面有一些秀麗的小字
And I feel wonderful because I see
The love light in your eyes
And the wonder of it all
Is that you just don't realize how much I love you
我心頭一痛,拿來單放機,插上耳機,我用最后的堅強,命令自己,聽完這一遍,然后就洗掉它。
明天醒來的時候,我還是以前的那個人,因為,船靠岸了。
我關上燈,深吸了一口氣,按下PLAY 鍵,那段熟悉的前奏傳到耳中,雖然我緊閉雙眼,淚水依然奪眶而出……